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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,茶館裏已然人頭攢動座無虛席了。 (1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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遂的甩掉他,她真是沒法子了。

毛氏聽秦深這麽喊,更是吃驚不已。

她連忙蹲下身,朝著大鞍車下看去——

果然有個人吃力的貼在車下!只用一根麻繩簡單的固定著,基本上還是靠自己的臂力勉強掛在了上頭。

“這……這,你不是受了傷嘛,咋有力氣呀!”

毛氏怕他傷口裂開,忙幫著解開了麻繩,將人幫著弄出了車底兒。

砰的一聲,霭宋後背落地,等馬車安穩的從他面上駛過,他才撐著地,利落的爬了起來。

拍著手上的塵土,他依舊穿著一身洗不白的袍子,眉眼處含著一段風流韻,正笑盈盈的看向秦深。

“才走到鎮外頭?我還以為起碼要挺個大半日,到下一個落腳點你才能發現我呢。”

正好,他揉著自己的胳膊,緩解酸麻。

“你傷口未愈,胳膊不想要了?”

明明,明明他才愈合了傷處,手臂無力,連吃飯提筷子都勉強的。

霭宋笑而不言,清冽的眸光看似無辜,卻讓秦深又氣又無奈的扭過了頭。

她還是被他給騙了!

這個家夥早就計劃好了的。

“秦深,除非我自己選擇離開,否則,你甩不掉我的。”

“為什麽不離開?”

她終於把話說了出來。

早些時候在京城,他玩笑著提過幾次——那時,她心裏明白,霭宋屬於江湖自由,她給不了他任何反饋,他遲早是要走的。

可她不明白的是現在,從皇陵回來之後,那個不為任何事羈絆自己的花間酒,去哪裏了?

霭宋將她的糾結和困擾看在了眼中。

他也不好受。

他的驕傲和本性,不允許自己做一個卑微糾纏的第三人。

知道秦深和衛槐君的情事,也明白她的心裏自始至終,從來沒過他半點位置,所以他沒有爭什麽,自動成為了一個可有可無,甚至算不上多好的朋友。

在丞相府當個小廝,吃酒賭錢,閑散終日,掰著指頭算自己離開她的日子——

只要看著她安穩生活,他沒有任何不甘。

可一切從北祁山回來就變了。

生離變成死別,她註定無法安寧,他又怎麽離去?

眸光隱動,他斂去笑意,沈聲開口:

“什麽原因,你當真要我現在說出來?”

他在反問她。

也是在威脅她。

殷忠如果知道“它”還在,一定會告訴衛槐君的,這恰恰又是秦深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兒。

對上霭宋的目光,她只能選擇忍下,默許他的跟隨。

轉身離開前,她聲音清冷,也不痛不癢的丟下了一句:

“你渴慕的東西,你轉身就能擁有,跟著我去南境,說不定連性命也丟了。”

……

看著秦深走開的背影,霭宋垂下了眸子。

他早說過,他與她或許是同一類人。一個渴慕自由,卻困頓在一場單相思中;一個傾心安穩,卻一次又一次奔赴險境,九死一生。

不同路,卻是相同的心境。

不後悔,也是兩個人彼此的心聲。

……

霭宋入隊,既然秦深選擇視而不見,殷忠也沒法再說什麽。

只因衛槐君也給他過口信:

霭宋要走,別攔著,他要跟也不必阻止,只是要看得緊一些就是了。

隊伍要啟程,先從官道上走,這點秦深很同意。官道上有驛站,她每隔幾天至少有一次洗澡進空間的機會,她要看看一株止血草長成究竟要用多少時日,然後也要慢慢將自己的血稀釋出來,研制療傷藥。

鉆進大鞍車內,她與霭宋左右對坐著。

她闔目養神,緘默無言。

因為聽覺的提高,她雖然閉著眼,但能聽見霭宋加重的鼻息。

立刻睜眼,看向對面眉頭緊鎖,捂著傷口隱忍的他。

霭宋有些措不及防,沒有料到秦深會突然看向自己,一切躲藏都叫她逮了個正著。

“沒事兒的,不必——”

秦深猶豫了一番,選擇忽視自己的心軟,再一次闔上了眼睛。

她沒有錯過閉眼之前,霭宋最後流露出來的自嘲神色,逼著自己半躺下,側身背向了他。

過了片刻,她鼻息悠長,好像徑自睡沈過去了。

霭宋偷偷拉開自己的衣襟,看著傷口處又裂了開,大片的鮮血洇了出來。

正頭疼上哪兒找點藥來敷一下,卻聽見咣當一聲,一瓶金瘡藥滾到了他的腳邊。

骨碌碌一陣響動。

秦深出乎意料的沒有醒,依舊裝作“鼻息沈穩”的熟睡模樣。

霭宋撿起藥瓶,握到了掌心處。

原本該冰涼的青瓷瓶身,還帶著她身上溫熱的體溫。

0405紮營

走了一月多,越過崚嶒高山,渡過湍急河流,一路往南境而去。

戰火蔓延地很快。

因為朝中的內亂,加上對衛槐君極不利的謠言,建州人裏應外合,一舉摧毀了邊防布控多年的守備。

馬車隊伍經過的城鎮、村落,已是十室九空,百姓似乎習慣了戰火,在本該安穩過年的臘月隆冬,不得已的舉家遷徙,往京城方向流亡。

他們心在漢室,不可能躍江去往被建州人占領的南境——

在這些人的眼裏,只有象征皇權的京城,才是最安全的地方,殊不知戰亂的根源,才是起於京城的內亂。

阡陌農舍,蕭條空無。

秦深撩起馬簾子,望著冬日蒼莽衰敗的路邊景致,唉聲一嘆。

殷忠騎著馬兒,不緊不慢的跟在大鞍車的邊上。

他抖開羊皮地圖,揚聲透過了窗簾子,說與秦深聽:

“看這情勢,我們耽擱不了太久了,這就棄了官道走山路,翻過前頭幾座山坳,再去前線軍營就快了!”

秦深點了點頭,看著日落昏傍,知道天色很快就要暗了。

“那我們抓緊一些,爭取在天暗透之前,到山腳下紮營竈飯,走了一路,大家也都餓了。”

“好!”

殷忠吹了個口哨,走在最前頭的霍光聽了,立刻調轉馬頭,夾著馬腹小跑著過來。

將隊伍的打算一說,霍光即可領命照辦。

全隊點了火把,棄了官道,改走山道小路,一直往森然幽靜的山林中行軍而去。

百個人的隊伍,首尾尚可以兼顧,只是依舊要十分當心謹慎。

狹長的山道將隊伍拉伸開來,若有敵人在山谷中設伏,那麽一堆人馬怕是全要交代了。

好在漢軍的防線依舊在,穿過山林,就是漢軍駐紮的城防大營了!

……

一路相安無事,趕在天色暗透之前,來到了山腳下一處平坦的山谷地安營紮寨。

營帳成偃月形分布,一面靠著山,將藥材、軍資圍在了最裏頭看護著。

篝火點了起來,正劈啪冒著火星,驅散著山谷裏陰冷的寒意。

一百來個人,秦深幫著架起了四五個燒水的鐵鍋子,咕嘟嘟煮著沸水,她譴人扛出所剩不多的糧米,平均分配了下去。

糧食不多了。

早些日子,他們還能吃上糙米飯,燉一鍋幹肉燉菜湯,點上幾滴麻油,看上去粗糙,可對於行軍在外的士卒來說,這已算得上是一頓熱乎乎的飽飯了。

可現下,只能勉強煮些粥米湯。

一碗下去,只有小半碗的米粒,走上半日就要餓肚子。

秦深把馬車上自帶的所有吃食都拿了出來,能分的全分了,就指望著穿著山林,回到營地裏去,那裏會有充足的軍糧吃。

燒好了飯,士卒們輪流吃飯,再去換巡邏值守的。

殷忠小心謹慎,另派了斥候騎著馬出去,把附近山頭、隱處都探查一遍。

雖然自家的大營就在後頭,但小心些總歸沒有錯的。

秦深端著碗,舀了小半碗稀飯,就著快要見底的鰻鯗腌壇,吹著熱氣,一口口吃著。

霭宋撩袍在她身邊坐下——

他是傷員,所以夥食會稍微好一點,比她多了一個細面卷子。

他偏首,見秦深認真的喝著米湯,雖然不至於狼吞虎咽,但顯然是不夠她吃的。

知道她身子的情況,也知這一路她幾乎都在餓肚子,霭宋捏著手中已經幹癟癟的面卷子,淡撇撇的開口道:

“硬邦邦的跟塊磚似得,我吃不下去。”

他這話兒,一下子就犯了眾怒。

圍坐在篝火之前的士卒紛紛冷眼看他,將自己碗裏的粥吸得嗖嗖響。

身在福中不知福,大家讓出來給他吃的,他竟還嫌三嫌四。

秦深自然也是這個想法,只當他皇子病犯了,心下實無奈道:

“你不吃拿來給我,有得是人吃不飽——”

說來也奇怪,霭宋浪跡江湖,早沒了皇子的做派,可有的時候他也講究的過分,變化令人琢磨不透。

霭宋知道她要拿去給別人,便湊到嘴裏咬了一口,嫌棄的擰起眉心:

“不能吃了,餿壞了。”

“瞎說!”

這大冬天的,哪有餿壞的東西。

“不信,你自己吃吃看。”

他伸手遞到了秦深跟前。

秦深接過徑自咬了一口,除了有些幹澀發硬,沒吃出什麽不對的。

只是一口咽下有些卡喉,她還來不及說話反駁,霭宋已盛了碗菜湯過來,笑盈盈道:

“我的傷還得靠你醫治,你別自己先餓昏了。”

“咳、咳。”

秦深被嗆住,又不舍得咳出來,忙就著他手中的湯碗,急匆匆灌下去一大口。

喝得急了有些燙嘴,又將剩下不多的半個饅頭塞了進去。

這下好了,試吃成了全消費,她心有所愧,霭宋倒是心滿意足。

他枕著手臂,席地半躺了下來,望著山谷上的星辰夜色,看著滿天繁星默然不語。

半響後,他漸漸擰了眉心,胳膊一撐便支起了身子!

“嘶——”

牽頭傷口,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。

秦深就在他邊上,見人如此不安分,詰問道:

“你是嫌我金瘡藥太多麽!進馬車去躺著,這裏也輪不到你守夜——”

說著話,秦深發現了霭宋過於認真的神色,心裏也沒底了起來。

夜風發涼,在山隙中刮撫著,像夜梟剌戾的叫聲,直叫人頭皮發麻,整個人緊張起來。

她順著他的目光,仰頭看向夜空星辰。

突然記得他與衛槐君一樣,多少懂得一些天象謀算,當年堯舜橋也是提早預知出來的!

難道,他又知道了什麽?

“怎麽了?”

秦深立刻扶上了他的手臂,緊迫問道。

她不懂什麽占星術,只是覺得今夜月亮蒙著一層紅色的光,陰鷙可怖。

這樣的月亮,她好像在哪裏見過……

哦!對了。

在榆關軍營!

沙場殺伐,死傷千萬,她那時候就覺得,月亮是被血光所彌遮了的!

像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想,殷忠派出去的斥候這時候也匆忙來報,他幾乎是從馬背上摔下來的!

“前面、前面!”

“前面如何了?”

殷忠立刻沈下了臉色。

“前面全是死人,他們穿著漢軍的甲衣,持得是江南大營的中軍大纛!”

0406回救

江南大營,是前線後方的統籌的大本營,常年為前線軍營統籌調度。

它若出事被伏,意味著前線軍隊一定也出了問題!

殷忠心急如焚,匆忙翻身上了馬,一馬當先的隨著斥候往漆黑的山坳而去。

秦深看了一眼霭宋,倆人並不放心,隨著毛氏緊跟其後,也追隨了過去。

火把點起了寂靜漆黑的山坳,照出了慘烈、血腥味濃重的戰場!

密密麻麻的屍體,血肉四分,他們穿著漢軍甲胄,身上插滿了箭簇,早已命送當場。

殷忠翻身下馬,往中軍大纛所在一路奔去——

士卒皆慘死,可護旗小兵還拼命扛著這面大旗。

他跪地而死,手已僵硬,卻依舊死死握著旗桿,用自己殘破的肩頭將它頂了起來。

大纛也稱為“牙旗”,是一軍的帥旗,是全軍最重要的旗幟,是軍隊的象征,重要性不言而喻。

帥旗不倒,軍心任然穩固,即使吃了敗仗,也可重振旗鼓,卷土重來;可若帥旗倒下了,那不是將軍陣亡便是軍隊潰敗,剩下拼命的士卒,就會如深海之上失去燈塔指引的船只,頓時陷入無際的黑暗,迷茫無措,除了繳械投降,不可能再有拼殺的力氣。

江南大營的帥旗在此處,只有一種可能。

就是前線軍隊被建州人圍困,江南大營出兵營救,卻在這處山坳深谷被敵軍設伏殲滅。

“回救!”

這是殷忠腦中第一個念頭,卻也是唯一的念頭。

“怎麽回救?”

秦深立刻反駁了回去。

建州人明顯用了圍點打援的計策,等著漢人援軍源源不斷的送上門去。

江南中軍都在這裏翻了船,他們不過區區百個廂兵,手無利刃兵器,貿然回救也是羊入虎口,以卵擊石的。

“這可怎麽辦?我們總要回去看看吧,若前線大營被圍,糧草和傷藥進不去,受傷的將士該怎麽辦?”

毛氏也是心急如焚。

可她知道現下急不來,稍有差池,便是生死大事。

不過她提及了糧草二字,這倒是提醒了霭宋。

他接過秦深手中的火把,費力攀著石壁上去一些,從高處往後眺望而去。

“你在看什麽?是不是還有敵人在伏?!”

秦深緊張的音線都在顫抖。

“沒事兒,我在看隨軍的糧草不見了,不是被燒掉了,而是不見了。”

這話也讓秦深醒過悶兒來。

她雖不懂行伍之事,但多少也知道些粗淺的東西。

糧草隨大軍出征,若打伏擊戰,大多是從高處射下火箭,點燃糧車用火勢困死敵人,即便有殘兵逃脫,失去糧草後,他們也成不了什麽氣候了。

但這次很奇怪,糧車消失的幹幹凈凈,沒有一輛半車的留下。

建州人寧願冒著風險,拖延行軍速度,也要挪走那些糧車,看來他們也遇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,那就是糧草短缺!

躍江而過,對峙良久,後方軍需跟不上來也是個大問題。

“他們走不快,若撇開與建州軍正面沖突,押糧隊才是我們的突破口。”

霭宋探了探地上屍首的體溫和僵硬程度,大約估算著這場伏擊戰發生的時間。

他從石壁上跳了下來,捂著發疼的傷口,良久後才道:

“沒法休息了,我們要連夜趕路。”

秦深不解,立刻接話道:

“就算只是押送糧食的隊伍,我們只有百來個人,怎麽是對手?就算我們搶下了糧食,也根本沒有辦法給前線軍營裏送去。”

霭宋神色有些淡淡的,顯然,要他出點子去對付建州朝廷,還是有些勉強。

話點到即止,具體該怎麽做,他不再開口了。

“我游歷此處之時,遇到過雙駝峰的一夥山賊,他們是十多年前建州進關時棄逃的漢兵,在山裏落草為寇,漢室隔江光覆後,他們被論罪通緝,也沒有辦法再回軍營了。”

秦深將他的話聽了進去,覺得湊巧。

京城西山有一夥建州留下的老弱殘兵,組建了西山寨,而在這裏,還有一窩雙駝峰的山賊,卻是漢營逃兵。

看來在戰場殺伐面前,怯弱、畏死並不分種族。

只是霭宋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?

秦深疑惑的對上了他的目光,見他立刻挪向了別處,其中糾結猶豫之色,還是讓她捉住了細節。

他是有法子解前線圍困的!

但是,他畢竟是建州的皇長子,雖然被廢黜,棄與玉牒之外,但要其舉刀相向建州人,他心生躑躅也是能夠預見的。

雙駝峰……山賊?

漢室逃兵。

秦深將這一些關鍵詞串聯想了一遍,立刻明白了霭宋的意思!

要想劫糧,硬碰硬一定不行,只能智取了!

打掃戰場,掩埋屍體,清點所剩的兵器和馬匹。

一個晚上大家幾乎都沒有休息和睡覺。

除了秦深依舊精神奕奕,絲毫不困,其他人都面有倦色,哈欠連天。

殷忠已然熬紅了眼睛,他囑咐毛氏先去馬車裏打個盹兒,等他處理好事情就去叫醒她。

秦深見天際開始泛白,便將殷忠叫到了一邊兒,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他。

“什麽?!不行,絕對不行!”

殷忠一聽秦深要兩個人去截糧,險些覺得她瘋了!

“我不是再與你商量。情勢危急,京城成了什麽處境我們還不知道,現下能做的,一定是護住前線軍營,牽制住建州兵,等衛槐君在京城的消息。”

殷忠垮了臉,撓著頭道:

“這裏所有人去,都不一定能劫的下糧隊,何況你們兩個人——他身上受了傷,能有什麽用處,關鍵時候都護不了你的安危,況且、況且他的身份……”

殷忠欲言又止。

說到底,他依舊芥蒂霭宋從前的身份。

建州皇帝重病,能接替皇位權柄的只有他一個人,猜忌和戒備肯定少不了。

秦深下意識打斷了他接下去的話:

“這話不要再提了,他若醉心權術,不舍帝王之位,怕是輪不到金陵城的小皇帝坐這幾年龍椅。”

“可是——”

殷忠實在擔心。

秦深的計劃聽起來很周全,但都是奇謀,一旦失敗,是斷然沒有轉圜的餘地的!

真出了事,他怎麽和衛槐君交代?

“沒有可是,殷忠大哥,這些藥材物資還需要你們護送,剩下的事情交給我,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,我不會領兵打仗,肯定要避免正面沖突,只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好了。”

聽她再三保證會周全自己性命,殷忠長嘆一聲,再也沒了勸阻的話。

衛槐君尚且奈何不了她,遑論一個殷忠呢。

“還有這個,你拿著救急用。”

這一路上偷雞摸狗洗澡時,秦深從秘境空間中弄出了不少止血草。

她給碾磨成粉,配著自己的血液,研制成了特效療傷藥,對於箭鏃、刀劍的創傷最是有效。

她要離開這些時日,只能暫時先給殷忠留下這點東西。

交代好了話,晨曦方起。

她和霭宋單獨趕著馬車,向雙駝峰的方向轆轆馳去。

0407男裝

途徑一戶小村落,秦深將馬車抵給了農戶,換了一輛騾車和一些舊衣物。

騾車軲轆上的漆色剝落,顯得很是老舊,衣物是問一對小夫妻借的,婦人身板寬大,丈夫反而小巧一些。

因此,秦深換了身農家男子的裝扮。

短打麻褲,白襪雙梁鞋,褲腳緊緊紮著,顯得幹練清秀。

她在院子裏來回踱步,眼瞅著日頭要落了,她在等待著霭宋換裝出來。

悉索的聲音響起——

修長的手指探出帳門簾外,有些遲疑的掀開了門帳,從裏頭出來一個人,肩若刀削,腰若娟束,一身素白羅裙氣質華美。

秦深有些驚訝的長大了嘴,順著美人的腰身一路向下,直到看到一雙大腳。

衣服尚且合身,只是他的大腳只能勉強塞進繡花鞋中。

“噗!”

雖是情勢迫切,她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
“怎麽?被我的美色所傾倒了?”

霭宋一派坦然,半點沒有拘束之感。

他墨發披垂,眼角處用眉筆勾上了些,本就是桃花美目,如此一來,更添幾分女子的魅惑。

他也跟著看向秦深。

見她頭上用弁束住頭發,眸光熠熠,雅質彬彬,頗有幾分書生氣。

這般的神容的秦深,讓他也頗感意外。

四目相對,兩人相視一笑,心中默契已了。

雙駝峰下,平谷村。

自從兩個朝廷隔江對峙後,南境成了烽火前線,原本過著安穩日子的農戶,免不得要陷入戰火之中。

村裏的男丁被征去當兵了,家裏只有幼子婦人和老雙親。

但就是靠著這一幫人,勤奮雙手,僂背播種,才有了溫飽日子可過。

方過晌午,鄉裏鄉親的吃過中飯後,他們手裏提著農具,赤著腳丫子,踩上通往田地的土壑粳道。

人勤春耕早,二月農事忙。

他們悠悠唱著民歌,將一年對莊稼美好的期冀,盡數托付給了老天爺。

田地右側是一條官道,近幾年因為城防加重,輜重糧餉不好在走這條官道,所以朝廷另有批文,廢棄了這條官道及平谷村的驛站馬廄,重新往東修車馳大道去了。

如此一來有弊也有利。

弊是官府的來往少了,雙駝峰的馬賊就隔三差五的光顧,肆無忌憚,儼然將平谷村當成了自家山寨的後方儲糧倉庫了;至於利就顯得十分微不足道,只是在曬麥的時候,有一處寬敞的走道,可以曬一曬麥子垛。

今天日頭好,家家戶戶便把陳糧拿出來曬日頭。

年輕人下地幹活,年紀大一些的老人則坐在路道邊看糧垛,吸大煙。

此時,一輛圍布騾車緩緩馳來,車軲咯吱咯吱地響著,速度很慢,卻也令平谷村的村民們吃一驚——

自從打仗後,這條路已經很少也外人來了。

瞧其騾車,木轅鐵皮架身,黑布圓帽包頭,一色藍呢車圍。

老人們吐了一口煙霧,將煙桿朝地上磕了磕,緩緩站起身來,等著騾車停下來。

“對—不—住,攔了你們的路,你們且先下車喝口水,容我們搬挪地方,這道兒很少有人走啦,我們都把它當麥場子用咯。”

老人朝著騾車用高亮的聲音喊道,那是特屬於莊稼人的坦直,憨厚和誠意。

秦深一身男裝打扮,側身跨坐車轅之上。

她手裏挽著馬韁繩,勒住了馬頭停下車,拾起袖口點了點額頭上薄汗,後才道:

“是我們不好,我娘子有了身孕,心急回老家生產,這南境打打殺殺,實在怕煞了娃兒,這次挑了近道走,是我們給您添麻煩了。”

“小娘子有身子啦?那怎麽還坐這麽顛簸的馬車,快快,扶下來歇一歇,歇一歇再走!

老人舀了一碗涼茶,先把黑瓷碗遞給了她。

“娘子,要不下來歇息片刻?”

秦深發揮了十足的演技,溫柔如水的朝車內呼喚。

“相公~你扶人家。”

霭宋很快入戲,這微微上揚的語調千般嬌媚,差點沒讓秦深一口老血噴出。

這段戲是霭宋拼命為自己加的。

既讓他扮作女的,她便要做一對夫妻,還要增加難度,非說自己有身孕,好引起村民的照料,順利在村子裏住下來。

“誒誒,好。”

秦深心裏罵歸罵,表面上還是殷勤的伸出手,等著車中的“美人”出來。

霭宋風情萬種的一亮相,低眉順目,姿容無雙。

只是肩寬身高,似乎有點對不起那嬌滴滴的聲音。

若不是他那張臉面,給他撐了不少場面,人家早就舉著釘耙,叫囂著要上來打死他這個死人妖了。

“哈哈,小兄弟好福氣啊。”

老人抽了一口煙,把自個兒坐的馬紮子讓了出來,滿懷真誠笑意的一定要給‘孕婦’歇歇腿。

“相公,楞著作什麽,捶腿!”

霭宋無師自通,他翹起了蘭花指,高興的飛了秦深一記媚眼兒。

秦深欲哭無淚,她很想央求他,能不能稍微演一個正常的女人?

真的尷尬癌要犯了……

虛握著拳頭,往霭宋腿上敲著,還被迫和‘娘子’目光交纏,分享愛意。

漸漸在霭宋挪揄的目光中炸了毛,趁著老人不註意,她拳頭一緊,猛得一捶——

霭宋不防,身體受力前傾,慘叫了一聲,險些從椅子上栽下來。

“娘子,宋宋!你腫麽了!”

秦深自是一副關心嘴臉,殷勤的貼了上去,將人扶起來後,她目不轉瞬的直盯著他肚子看。

“相公,他又踢我了。”

無奈卻隱約透著為人母親的興奮和寵溺。

很好,他得人物把握非常到位,代入感非常強勁。

她不由向天翻了白眼,一個演員的演技再好,要是沒有生活常識,也是劇組裏純粹浪費盒飯的渣渣。

拜托,你看看自己平坦的肚子,娃兒上哪兒踢你去!

擡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,秦深尷尬一笑:

“娘子又調皮了,為夫知道你盼子心切,可咱娃還是個團,這個月份沒長出腿呢,你別心急。”

霭宋苦澀一笑,不再掐著聲說話,只輕聲滑過一句:

“十月懷胎,總歸生過才知道。”

秦深勉強擠出一份笑意,避開這話,她重新看向一邊的老人,試探著問道:

“這在曬陳糧吧?去年收成不錯,今年可就不挨餓了吧?”

這話似說進了老人的心窩窩裏,他吸了一口大煙,有些沈重道:

“災禍連年,連老天都不給咱百姓留條活路咯,軍隊要征糧,縣裏頭的老爺官兒要納收,連山賊都盯著咱們平谷村,實在難啊!要不是年景好,咱們實在是沒活路了。”

秦深聽著感觸,她柔下了聲音,試圖安撫道:

“漢軍守著呢,建州人打不過來,您老放心吧。”

煙霧撲臉,這是味道極嗆的旱煙,老百姓抽不起水煙。

秦深聞不慣這個味道,但不好扭身躲開,怕傷了老人家的臉面,這時,霭宋發現了她的進退為難,立刻開口道:

“相公,還有這只腿沒有捶。”

秦深忙不疊的應聲,有些狼狽的逃開老人家的身邊,換了一邊捶腿,總算躲開了。

“天不叫咱活,咱也得活,老頭子我豁得了一身皮骨,也得守在這個村子裏!”

“恩……對了老人家,我家娘子身體不適,我們也趕了好久的路了,想借村裏房舍住幾天,歇息兩日再上路,飯錢房費咱們照付,不知可方便?”

“那能有啥的,就住我家吧,家裏沒啥閑人,下頭只有個十幾歲不到小娃子,早盼著家裏熱鬧,就住咱家吧——只是住不了多久,雙駝峰的山賊要下來,咱村可不能誤了你們!”

老人家白須一抖一抖,他收起旱煙桿子,往後背腰間一插,拔聲喊道:

“二狗蛋——把這騾車從大路趕到後場子去!”

老人家伸長了脖子,往田地裏哱羅了一嗓子。

只見一個黝黑憨實的少年探出腦袋,露出潔白的牙齒。

他曉得家裏來客人了,也憋足了勁兒回了一聲:

“誒,聽見咯!”

他老遠揮了揮手,放下手中鋤頭,一邊抹汗一邊向騾車跑來。

和從前的灘頭村不同,這個平谷村更加淳樸。

秦深盤算著山賊可能下山的時間,心裏將該做的準備都過了一遍。

與霭宋一起進村,腳踩著黃泥土,鄉道兩邊是不閉戶的土坯瓦房。

蓬草屋棱的房頂,籬笆黃土的自家菜園,還有小黃狗在石板道兒上躥來竄去,繞著難得一見的客人殷勤的搖晃著尾巴。

秦深深吸一口氣,又呼出體內的濁氣,心下感嘆:

久違了的農家生活。

0408夜變

老人姓周,是平谷村的村長,他家是一處黃泥墻壘起的院子。

北屋三間還有些樣子,東邊的屋子坍圮廢棄著,成了養雞鴨的棚兒,西邊是竈房,門前石頭階上長滿了青苔,濕漉漉的。

兒子從軍,媳婦病死了,家裏只剩周爺爺跟孫子狗蛋住。

他把房間騰出了一間給秦深後,便張羅殺雞沽酒,打算去竈房忙碌去。

秦深搶著要去幫忙,卻被周爺爺笑著拒了:

“小兄弟年紀輕輕,哪裏會竈房裏的活兒,好生照顧娘子,回頭咱們就開飯吶——二狗蛋,來,去捉只肥雞來殺。”

“誒,好嘞。”

狗蛋擼起袖子,就往雞窩裏鉆,只聽院中一陣攆鴨捉雞的嘈嚌聲。

輕掩上門,秦深扭過頭去,見霭宋對著一張又矮又窄的土炕有些發愁。

“這炕……擠了些哦……”

秦深走到炕桌邊,輕掃了他一眼,淡然開口:

“放心,你睡地上。”

言罷,秦深在兩口樟木箱子後,翻找出一卷夏天的草席來。

她著手鋪在了炕下邊兒,想著騾車上還有兩個舊引枕,打算用過晚飯,再偷偷拿來當枕頭用。

霭宋見其動作,不由長眉一揚,好笑道:

“你怕是說岔了吧?你叫我放心,還讓我睡草席,我可是傷患——”

秦深絲毫不為所動,只顧著蹲在地上擦席子,淡淡道:

“非要與我一起來的時候,你可沒承認自己是傷患。”

“……”

霭宋輕聲一嘆,這一份失落他早就習慣了。

對他,她向來狠得下心。

秦深擦好了涼席,坐到了炕上去,她擺出一只茶碗,從靴子裏摸出一把匕首。

脫了鞘,就要往自己的手腕上割!

“你做甚麽?”

霭宋不防,卻也眼疾手快。

他立刻攥住了她的手,輕輕一捏麻穴,就讓秦深手指松懈,奪走了匕首。

秦深瞥了他一眼,無奈道:

“真當是來農家樂的?拖了那麽久,總該先好好治你的傷!”

“不需要!”

這是霭宋堅持之事。

她偷摸著用自己的血混著止血草做療傷藥,他多少知道一些。但是他沒立場阻止,只有暗自心疼,可現下,她是為了給他治傷,那麽他總有權力說“不”了!

沈下臉色來的霭宋,眸光堅持。

那一身美嬌娘的扮相,配著此刻的冷臉,像極了一位清冷佳人。

匕首被奪走了,秦深徑自擡起手指,咬破了一層皮肉。

霭宋擰起了眉宇,她卻對著茶碗擠出了幾滴血珠子,然後將混著血的茶水,遞到了他面前:

“你多一分力氣,我們就多一條活路。”

沒什麽好矯情的,她這麽一道小口子,能治療別人沈屙的傷勢,明顯是她賺了。

霭宋心中氣惱,像是在生自己的氣,他霍得站了起來,把匕首剁進炕桌面兒,推了房門就出去了。

走了兩步後,他又轉身回來——

拿起茶碗仰頭飲了盡,低聲道:

“沒有下一次了!”

農家院的飯菜備好了,周爺爺招呼著兩人坐到飯桌上。

二狗蛋拿碗打飯,跪在馬劄上擺菜分筷,見家裏難得開葷吃雞,跟過年似得,饞得直咽口水。

老人家興致好,還沽了二兩小酒,非要拉著秦深對酌一番。

霭宋聽說過她沾酒即醉,便忍不住想要替她幹了,可他手還沒碰上酒杯,已被她一巴掌拍落:

“娘子懷著身孕怎麽好喝酒,老人家興致好,我作陪一番,就喝幾杯,不礙事的。”

“是這話兒呀,小兄弟啊,疼媳婦是該,特別是天仙似的媳婦,可也決不能讓婆娘管頭管腳,尤其是酒桌上的時候!”

周爺爺幾杯下肚,面上就酣熱了,他說話聲音拔起,漸漸也失了分寸。

“二狗蛋,你場子的糧垛給拉棚子了麽?我瞅著這天,明天怕是要落雨啊。”

周爺爺像是想起什麽,對著邊上吃得呲溜直響的孫子問了嘴。

“明兒一早我就去拉,今天日頭不錯,我就讓多曬了會兒,明天我早點收糧進倉,省的山賊惦記。”

二狗蛋答了話兒,擱下筷子,舀了一碗蔥花湯食,然後與秦深搭腔道:

“我爺爺活得歲數大,一身皺皮吹了風,就能曉得啥時候落雨,啥時候出晴,可厲害著!”

秦深本就想打聽山賊的事,正愁沒有由頭,聽二狗蛋提了,忙問道:

“這、這還有山賊?”

周爺爺無奈道:

“有,雙駝峰上的雙駝寨,月末就會來一次,每次都從山道那來,山上沖下就是咱們平谷村,好在他們不殺人,只是截點糧,就是為了防著他們,我特意挖了個大地窖,把村子裏的糧食都藏進去哩,他們不曉得!”

“竟沒有官府可管麽?”

“正值戰亂,咱平谷村這種三不管的地界,要不是靠自己,哪有活路?”

“打仗吃苦的總是百姓。”

“看開咯,總得有那麽一個盼頭,一個太平盛世的盼頭喲。”

……

原來霭宋還打算勸著一些。

可見秦深喝了幾杯,臉頰泛起了紅,眸光溢水,即便穿著男裝也引得他心旌搖曳。

心中自私自念占了上風,他竟任由她醉了去——清醒時的她太過冷情,從未給他過半分念想。

吃罷了小酒,周爺爺臉脖子發紅,可他身形穩當,腳步飛快,看上去並沒有幾分醉意。

打發倆人回房睡,他自個兒則嚷著要去場子檢查糧食,明個兒好搬進地窖裏。

秦深腳步輕浮,未發一言。

霭宋跟著她進去,身後的手一直虛扶著,生怕她一個踉蹌,磕碰了哪裏。

多少還是有些後悔的,只能試探性問了一句:

“你還好吧?”

“沒事。”

她知道自己不能喝酒,但是太想證實一件事了。

幾杯下肚,她確實暈乎著,可那種酒醉的感覺,和從前有些不一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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